你點的不是珍奶,是他的半條命
他叫小韓,一九九五年生,今年二十九歲,頂著一頭咖啡色微卷頭髮,鼻樑上總架著一副被蒸氣熏到快掉漆的透明塑膠眼鏡。每天早上十點,他準時出現在台南南區的巷口飲料店「珍好飲」,一間比他年紀還老、牆上貼滿泛黃買十送一集點卡的老牌飲料店。
小韓不是老闆,卻比老闆還像老闆。他是這間店的全職店員,三年前一腳踏進來,本來只是想短期打工存錢,但不知道為什麼,一晃眼就變成「掌管製茶大權」、「封膜機御用操作員」、「點單時間心理師」,偶爾還要兼職和氣功老伯搶電錶。
「小韓~我芋泥多一點可以嗎?」今天第一個來的是樓上的蔣媽媽,一邊插隊一邊從塑膠袋拿出前晚沒吃完的紅豆餅當早餐。
「可以啦,但你上次沒給我小費喔。」小韓嘴上笑,手卻俐落地往冰箱挖了一大球芋泥下去。
蔣媽媽咯咯笑:「啊我下次請你喝青草茶啦!」
小韓不置可否。他懂蔣媽媽的「下次」是個相對概念,就像他每天早上騎車來時遇到的紅燈一樣——永遠在那,但你不能對它生氣。
剛開始來這裡工作的時候,小韓有點排斥。畢竟他大學唸的是視覺傳達設計,夢想是開一間文青咖啡館,牆上掛自己的插畫作品,店裡放著日文 City Pop。沒想到畢業後投履歷投了半年,設計助理職缺不是薪水兩萬八要包山包海,就是老闆自己就是設計師,連請假看牙都要排班。家裡又突然出狀況,媽媽被診斷出需要長期洗腎,他只好放下畫筆,先找個收入穩定的工作。
「泡茶跟設計一樣,也要抓感覺啦。」這是老闆娘阿玉教他的第一句話。阿玉四十五歲,看起來像三十五,講話像二十五,但脾氣有時像十五。她總有辦法讓原本想放棄的員工留下來,像是加薪一百五十元這種魔法,總讓人覺得突然被重視了。
「你要試著想像每一杯都是送給初戀的。」阿玉邊說,邊拿起搖杯像在跳華爾滋。
小韓沒說,他的初戀根本不喝飲料。她叫阿柔,國中同班三年,清瘦乾淨,總喝白開水,考試永遠九十分以上。有一次小韓在國文小考偷看她答案,結果被抓包還記了小過,回家被爸爸拿藤條打到屁股開花。後來大學畢業那年,他在某個攝影展上重遇她,她穿著白襯衫在看一張黑白照片,旁邊牽著一個戴眼鏡的男生。他沒打招呼,只是遠遠看了兩分鐘,然後去7-11買了一瓶無糖綠茶喝掉,嘴裡滿是澀味。
但現在,他真的會想起她,尤其在調那杯半糖去冰紅茶拿鐵時。
中午前後是一天中最忙的時段。學生、工人、附近補習班老師都一窩蜂湧進來。點餐的、問甜度的、吵著要趕時間的、問杯套是不是環保材質的……每一個都像設定好的關卡,而小韓早已內建一套防禦系統。
「你們這個可以不加奶精嗎?我乳糖不耐症。」
「可以,我們用的是鮮奶。」
「真的嗎?我不想跑廁所喔~」
「我們也不想洗地板喔~」他笑笑地說,手上還在搖三杯不同配方的飲料。
有時候,他會想,其實這間飲料店就像一座島,每個進來的客人都是短暫靠岸的旅人。有人來五分鐘、有人來五年,但終究都會離開。只有他這艘破船一直停在這裡,搖搖晃晃,載著大家的口渴與心事。
有一個人例外。
他叫阿仁,大約五十多歲,左手斷了,常常穿一件米白色短袖襯衫來點「大杯烏龍青,不加冰不加糖」,喝完會坐在巷口抽根菸,望著騎樓另一邊發呆。
阿仁第一次來的時候,是個下午三點,天氣悶到不行。小韓還記得他說:「你們這個店名取得不錯,『珍好飲』,像『真好喝』的諧音。」
後來小韓才知道,阿仁以前是修摩托車的,左手是在一次意外中被機械卡死截肢的。他老婆跟人跑了,孩子不跟他講話。他現在靠撿資源回收過生活,偶爾幫人搬家。
「你以後有機會,不要像我一樣,年輕時都不想太多。」阿仁說這句話時,眼神不悲傷,只是像在說明天可能會下雨。
小韓聽了,沒接話。他想說,其實他每天都想很多,想他是不是該辭職去念設計研究所,想是不是該搬離家裡換個空氣,想是不是該約某個客人出去喝酒,但每次都想完就又忘了,因為還有下一杯紅茶要搖。
每天打烊是晚上八點,夏天的台南還留著一點黏膩的熱氣。他會一邊擦檯面一邊聽巷口唱歌的阿伯哼流行歌,也會坐在店門口喝一杯自己加太多奶的失敗奶茶,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機車尾燈。
有一天晚上,阿玉突然說要把店頂讓出去。
「我想退休了啦,想去種多肉植物,然後看韓劇。」她笑說。
小韓愣住,不是因為不甘心,而是有點像被突然卸下什麼重量。
「那…那我怎麼辦?」他問。
「你可以頂下來啊,或是…你終於可以去追你想做的事啊。」
他沒回答。當晚他把店鑰匙放進褲袋,騎車去海邊吹風。海風吹得他頭皮發麻,他突然想到如果他今天不在店裡,明天會有誰記得加厚芋泥?又有誰知道那個大叔不愛吸管有塑膠味?誰會在飲料封膜上畫笑臉,然後送給那個總是臉臭的國中妹?
原來這三年,他不只是店員,他是店的靈魂。
隔天,他提早一小時到店裡,站在招牌下看了很久。他打給媽媽,說他想借一筆錢,他想試試看開店。媽媽沉默了幾秒,問他:「你不是要去念書嗎?」
「我發現我更想讓這些人喝到他們喜歡的飲料。」他這樣說,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半年後,「珍好飲」換了新招牌,變成「韓好飲」。牆上多了插畫,冷氣機也終於換新的。他還推出一個特調系列叫「人情味」,第一杯就是那杯烏龍青,名叫「阿仁的日常」。還有一杯「柔柔的水蜜桃」,甜度固定微糖,紀念那個只喝白開水的女孩。
他說,他不會一輩子當飲料店老闆。但至少在這裡,他學會了調味人生,也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配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