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尿袋爆了
早上七點十五分，小雅提著便當、打著哈欠走進醫院，咖啡還沒喝上一口，護理站的對講機便像爆米花機一樣連環炸響。
「405號床說他的尿袋爆了！」
「408的阿公又躲起來了，這次應該是在儲藏室！」
「急診剛上來一床，送你們呼吸器，快喔！」
她剛踏進護理站，資深護理師阿怡從電腦後面探出頭：「小雅，幫我拿一包尿布。408阿公我先去找，你去接新病人好嗎？他是肺炎加糖尿病加腎衰竭，三合一套餐。」
小雅苦笑，還沒放下包包就得開始今天的任務：「這杯咖啡到底是要喝還是拿來灌病人？」
阿怡回頭笑說：「你還有空喝喔？我早上連尿都還沒上咧！」
迎接新病人總像是在接火炬，急診護理師語速飛快：「他剛剛血糖掉到五十，我們給了D50，現在勉強清醒一點，但有點躁動。你小心點。喔對了，他兒子在等結果，但說要先去上班，晚點才回來看他。」
話才剛講完，病人已經一邊咳嗽一邊嘗試拔掉氧氣管。
「伯伯不要拔啦！你還在吸氧喔，等一下會喘死喔～」小雅立刻按住病人的手，深怕下一秒他就想把她推走。
第一個小時就在尿袋爆炸、病人逃跑與呼吸器的警報聲中度過。她那杯咖啡依然孤單冷卻地待在桌角。
八點半，醫師查房開始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像皇帝出巡，病人家屬們擠在走廊，一個比一個氣勢強。一位媽媽氣憤地問：「醫生，那個CT結果出來了嗎？我女兒昨天在急診等了八小時都沒吃飯，你們是不是故意的？」
小雅瞄了一眼她女兒，正坐在病床邊滑著手機，一邊咬著雞排。
醫師點頭哈腰應付完後轉身對小雅低語：「那個可以出院了吧？我怕再不讓她走，會被她媽氣到出血。」
小雅點頭：「回家吃雞排比較不會內傷啦。」
中午時分，病房依然忙碌。她拿出飯盒，剛掀開蓋子就聽到呼吸鈴狂響。
「幫我……幫我翻身……」是401床阿嬤的聲音。
「阿嬤妳不是剛翻完嗎？」
「我想翻左邊，不是右邊，我腰痠啦……」
「好啦好啦，我來翻～」
翻完401後，405的阿伯又大喊：「小雅妳人咧？我褲子濕了！」
「不是才換完？你剛剛還說不想穿尿布！」
「我沒說不想穿，我是說我年輕時也沒穿過尿布……」
小雅嘆了口氣正要去拿備品，結果408阿公又不見了。
「剛剛不是在床上嗎？」
「沒人看著喔？會不會又跑去女廁？」
上次他真的跑進女廁，嚷嚷著要找他老婆。
這份工作，有時候不像是在照顧病人，倒像是在演一齣劇，劇本每天都不一樣。前一晚朋友才對小雅說：「妳好偉大喔，護理師是天使欸！」她差點脫口而出：「妳有看過天使三天沒洗頭，還要幫病人清屎尿的嗎？」
但她沒說出口，只是笑了笑。
夜班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當白天的陽光與聲響退去，醫院彷彿成為一座沉睡的迷宮。
「小雅，隔壁床的呼吸器怪怪的，妳幫我看看。」
「欸？我聽到滴滴聲……是機器在叫嗎？」
「沒有啊，是你的心碎聲吧！」
夜班同事特別擅長冷笑話，大家靠著這些幽默撐過漫長夜晚。凌晨兩點在病房裡聽到奇怪腳步聲是常態。某次小雅真的聽見走廊有動靜，走出去一看，是407病人的孫子偷偷躲在長椅上睡覺。
「我媽叫我回家，但我不想走，我怕阿公睡著就不醒了。」
她輕聲回應，拿了件外套蓋在他身上，悄悄把椅子拉得舒服一點。
病房裡，有人喊痛、有人失眠、有人在夢中呼喚逝去的親人名字。
護理師的工作從不只是照顧身體，更多時候是接住那些情緒、記憶與死亡的重量。
有位老先生在小雅面前離世，家屬沒能趕到。她握著他的手，看著他睜大的雙眼充滿不甘。她替他擦了擦額頭，輕聲說：「沒關係，你可以休息了。」
隔天她把老先生的遺物交給兒子，他紅著眼說：「謝謝你昨天陪著他，真的謝謝。」
小雅只是點頭，心裡默默說：謝謝他讓我學會如何面對死亡。
當然，也有讓人哭笑不得的病人。
某位精神科轉來的病患，同時患有糖尿病與肝硬化，自稱「地藏王的徒弟」，每日早晨持水杯唸咒灑水，說要驅邪。護理師們幾度懷疑他是在創造地滑陷阱。
「妳們不懂啦！這叫消災解厄！」
「大哥，消災能不能不要讓阿嬤跌倒？」
後來大家乾脆送他一本筆記本，請他把咒語寫下來。他居然寫出一本病房經，每天還會更新。出院時，每位護理師都收到一本他簽名的特製版。
「願你們百毒不侵，百病不沾。」
他語重心長地說。
「我們只希望百小時不加班就好啦！」
說實話，最可怕的從來不是忙，而是那種「忙到無能為力」的挫敗感。
某次一位癌末的小男孩問她：「姊姊，我還有幾天？」
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：「我不知道，但我們都會陪你。」
他最後的幾天，每次看到她都會笑：「妳今天好像卡通人物，眼睛像大眼蛙。」
她也笑著回應：「你下次變成天使，要記得回來跟我說：大眼蛙你好。」
他沒有回來，但每次看到綠色玩偶，小雅總會想起那句話。
小雅常說，護理不是「照顧病人」，而是「與人一起經歷」。在那些過程中，她也學會了什麼是愛。
有一次，她坐在值班室，盯著螢幕上密密麻麻的病人名單，什麼都看不進去。她第一次在工作中大哭，哭得同事以為她被家屬罵了。
她只是說：「我不知道我還想不想繼續。」
她請了假，去了花蓮，看著孩子們在海邊奔跑，放風箏。她躺在沙灘上，想起過去那些病人、夜晚、眼淚與笑聲。
後來她回來了，繼續穿上白袍，繼續跑動作、寫報告、寫紀錄、安撫家屬、攙扶老人。
她不再把自己當作什麼偉大的奉獻者，只是個憑專業換生活的普通人。
某天，她對新進護理師說：「妳會累、會哭、會懷疑人生都沒關係，但只要還能笑出來，妳就沒輸。」
學妹笑著回她：「小雅姊，妳今天笑起來很像大眼蛙欸！」
小雅回說：「你這樣我會想起某個天使喔。」
然後她們一起大笑。
故事也許講完了，但小雅的護理人生還在繼續。
她不知道未來會遇到多少笑與淚，但她知道，只要還能在清晨七點十五分拎著冷掉的咖啡走進病房，她就還有熱愛的理由。
因為那裡，有她熱愛的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