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她打開藥局冰箱的那一刻,就再也沒能合上它
陳芷妤一直覺得,夜班藥局雖然冷清,但很自由。她喜歡這種沒有人干擾、只有自己和藥品的時光。藥局裡有種異樣的安靜,不是圖書館那種被規範的安靜,而是像……空無一人的戲院,燈光只照著你,其他觀眾早已散場,但戲還沒結束。
她的藥局開在某個台北郊區醫院旁的騎樓下,地段說不上偏僻,也不算熱鬧。白天生意還不錯,晚上則由她獨自輪班。老闆是個中年男人,總說:「這行做久了,身體會記得藥的位置,但腦子不能記得太多人的臉。」那句話,她原本沒放在心上。
直到那一晚。
那天是農曆七月十五,雖然她一向不信這些,但還是有點小心地提早一點進藥局,把佛堂前的小燈打開。佛堂是前任藥劑師留下來的遺物,放在儲藏室一角,不是很顯眼,卻總有人拿香來拜。
晚上十點左右,進來了一個老太太,步伐輕得像沒踩到地板。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舊洋裝,手上拿著一張泛黃的處方箋,紙邊已經皺得像泡過水。
「小姐,幫我抓一下這個藥。」她說話像是嘴裡含著水,每個音都黏答答。
芷妤看了一眼處方,眉頭微皺。那是十多年前已經停產的藥名,而且醫師欄上簽的是——林宗瀚。她心裡一震。那不是她剛畢業時進藥局的第一位帶她的資深藥劑師嗎?可是林藥師……三年前在樓梯間摔死了,還是她發現的屍體。
「阿姨……這個藥,現在已經……」她話還沒說完,老太太突然笑了,眼神透亮得像貓夜裡的眼睛。
「我知道他死了啊,但我還是要吃這個藥,否則我會回來。」
她說完轉身就走,沒付錢,也沒等她回應。芷妤追出去,卻只看到一條空蕩蕩的騎樓。
她抬頭望向對面醫院,病房燈光閃爍,一層樓一層樓地滅掉,好像有隻手在關燈給她看。
回到藥局時,冰箱的燈沒關,但裡面的藥盒移動了位置。她一向記得清楚什麼在哪一層,可這次,打開門時,原本在下層的胰島素跑到了上層,中間還夾了兩盒根本不是她負責調劑的品項。
她伸手想拿起其中一盒,背後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吸氣聲。
她猛然轉頭,沒人。
但藥局的電話響了。那部黑色的老式有線電話,早該換掉了。她拿起話筒,只聽到一聲熟悉的低吟:「芷妤……妳,看到我了嗎?」
那聲音她認得出,是林宗瀚。
她啪地掛掉電話,卻發現電話線根本沒接上。那晚她沒再睡,連續看了六小時的監視器回放,每一分鐘都像是活在夢魘裡。
凌晨兩點,她看到監視器畫面裡自己站在冰箱前,可她明明坐在櫃檯,一動也沒動。
畫面裡的她,慢慢轉身,看向鏡頭,嘴唇微動,像是在說:「我也想離開了。」
芷妤衝去冰箱前,卻發現裡面空無一物。所有的藥品,都不見了。冷氣還在運轉,燈還亮著,冰箱卻像是被抽空了記憶。
她心跳得很快,想打給老闆,卻發現手機怎麼都沒訊號。連藥局WiFi也登不進去。彷彿這家店被一層無形的帳篷罩住,與外界隔絕。
就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精神出問題時,門口的風鈴又響了。
一位穿白袍的男子走進來,面無表情地遞出處方箋。她接過一看,開單醫師:林宗瀚。患者姓名:陳芷妤。
她看著男子的臉,發現那五官彷彿某種未完成的模型,眼睛深陷,嘴角裂得不自然,像是努力在模仿人類。
「你是誰?」她問。
他沒回答,只指著冰箱。
她轉身看去,冰箱門自己打開了。
裡頭,是她自己的臉,浮在冰霜上,睜大雙眼,嘴角含笑。
她發出一聲慘叫,當場昏倒。醒來時,是在醫院病房。主治醫師說她在藥局被發現時,冰箱門敞開,她蜷縮在地上,全身體溫下降到只有29度。
老闆沒來看她,只傳了一句:「妳是第五個這樣的藥劑師了,佛堂的燈記得不要熄。」
出院後她不敢再回那家藥局,轉去市區的連鎖藥局上班。但事情沒完。
某天深夜,值班到一半,她發現自己包包裡,出現了一張發霉的處方箋,藥名全被水暈開,只剩下那行熟悉的簽名:林宗瀚。
她立刻衝進廁所把那張紙撕掉,丟進馬桶。但當晚她回家時,冰箱裡多了兩盒胰島素,擺在最上層。上頭貼著一張小紙條——
「芷妤,藥不能忘。」
她再也不吃冰箱裡的任何東西。
後來,她交了一個男友,是個攝影師。有次他拍她藥局上班的樣子,回來後告訴她:「奇怪耶,我拍的每張照片,背景都有一個穿白袍的男人。」
她笑著說:「你眼花了吧。」
可當她翻開相簿時,手一抖,手機掉到地上。因為在每一張她蹲下整藥櫃的照片後面,真的都有個男人站在冰箱邊上,看著她。
而那張處方箋,又出現在她口袋裡。
她辭職了,徹底離開藥局行業,搬去花蓮開了間咖啡店。客人常問她,店名為什麼叫「冷櫃禁止打開」,她總是笑笑說:「只是個笑話啦。」
但她的冰箱門,永遠上鎖。
直到去年冬天,有個穿綠色洋裝的老太太進店,點了一杯熱巧克力。
「芷妤小姐,你的藥,還沒拿完哦。」
她抬頭看,老太太微笑著,嘴角裂得很長。
那晚她的咖啡店冰箱,再次自己打開。
裡面,空無一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