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博班心得] 博士班入學考的文言自傳

雖然是多年以前的舊作,但已過去的回憶,除了可能越來越模糊外,既不可能被改變,也不可能被抹滅……
畢竟,這篇文字當年還曾被一位厚愛我的老師,評為考生中前一二名的自傳,放上來也不至於太丟臉吧……

余髫齡失怙,然父女情深,往事歷歷,多有不可磨滅者。至今猶憶書房中,伴慈父揮毫、讀書之情景,書案上厚重之《形音義大字典》,以其中略有圖案,余竟以之為圖畫書,問之,父曰:「及長即知。」余頗不服,遂暗立志;國高中時,每以之作閒書閱之。而廳堂上,伴慈父聽戲為樂之往事,更教余迥異於一般小兒,非但不厭惡國劇殊特之唱腔化妝,且更陶醉於其聲情之美。雖父女緣薄,然慈父之教養,實影響余既遠且深。父執教高職,一家於學校宿舍安居,白日父上班,晝長無事,則於家中從母誦三字經,聽二十四孝故事;或亦往校園閒遊,所遇師長,皆叔伯阿姨,故所謂「尊師重道」,於吾乃當然之理。凡此種種,亦皆余日後愛好國學之根苗也。
入學以來,余嗜讀不倦,然而孤兒寡母,刻苦度日,無由多購新書,輒往鄉內圖書館借閱。初則文學歷史,乃至天文地理,無所不觀,亦未嘗獨愛於中國文學。及至國一時,於館中見《西遊記》,忽而動念:「西遊故事,耳熟能詳,而原著未觀,可乎?」借而閱之,喜不自勝,深覺吳氏原著之精采,迥非改編各本可比。於是更立一志:今後觀書,無論其艱澀困難,皆當以原典為主。其後又讀《紅樓》《水滸》,吟詠詩詞,遂漸專力於中國文學矣,而國文一科,亦成吾之最愛。

自興趣專注於國文,亦漸自覺與眾不同。同儕之娛樂,於書則漫畫、通俗小說耳,而余更愛好古典文學;於電視節目則綜藝、連續劇耳,更何人得與余同享國劇之美?課堂之上,余國文之表現雖優於儕輩,然當世所重者,數理、英文也,於是乎舉世茫茫,孰為知音之感,亦油然而生;而對文化之悲感與關懷,亦隱隱在心中發酵矣。王國維言學問之第一境:「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」,亦余此時之心境乎?既別眾人,益自惕勵,高中聯考之後,漫漫長夏,即以《四書集註》自娛,《大學》經一章、傳十章皆成誦;故甫上高中,《文化教材》所言格物修身,同學皆感枯燥艱難,余獨備感親切,於是而愈近國學之門矣。

高一重讀《紅樓夢》,默誦<好了歌>,遂溺於巨大無常感中,不可自拔。若一切成敗得失,皆歸於「荒塚一堆草沒了」,則吾人為善為惡,豈非皆無意義?然則人生將何所求?又有何意義與價值?徬徨迷惘間,適於國文課上,聞孔子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之精神,「君子居易以俟命」之坦蕩,「吾身固當居仁由義」之自信,儒者道德人格之自立,固無關乎成敗得失也。由是心嚮往之,而慕儒門義理,遂有研究國學之志。民國七十七年,即以第一志願進入師大國文系。

余本為儒門義理,生命學問而來,故甫入師大,即入國文學會義理組,且於大三時擔任組長,而儒者內聖外王之學問,除指引余之生命,益啟發余對於文化之關懷;此外,曩時所好之詩詞小說、詞章之學,亦未忍捨之,且更入國劇社團,親歷戲曲之美;考據之學,雖非吾性所喜,而良師善導,亦覺興味盎然。國中時導師曾謂余,他日若入中文系,必如魚得水。大學四年,悠游於國學瀚海間,益覺此處即吾適性之所,而此中學問之大,亦值得吾人窮一生之力以究之。大一之時修《論語》,每於課後請教劉師本棟,師即多所鼓勵;大三、大四以來,所遇師長,如戴師璉璋、賴師明德、陳師滿銘、莊師耀郎、黃師義郎等等,亦每以繼續深造相勉,遂有報考研究所之志。

初,余亦如一般少女,多綺夢幻想,自國小以來,閱漫畫則繪漫畫,讀童話則寫童話;已而觀瓊瑤則言情,覽金庸則論武,皆馳騁於幻夢間,自娛而已。就讀高中以後,好友威脅利誘之餘,方嘗試校內文學獎之投稿,亦曾多次獲獎;而校內外各項作文競賽,固自國小以來,即為得獎之常客也。三年風光,轉瞬消逝,余亦自知創作欲望低落,性格尤非文人之亞,既有志於義理,創作遂廢。大學以來,仰往聖先哲學問之深,益覺自家之淺薄,效蘇子「博觀而約取,厚積而薄發」之訓,亦一改年少之輕狂,不敢輕易為文矣。直至大三暑假,蒙邱師燮友之指導,與劉淑惠同學二人申請國科會之獎助,合作<台北市寺廟楹聯之蒐集整理研究>一題,勉強可為寫作之成績。適趙廷箴文教基金會以高額獎學金獎掖中文系學生,以此研究申請之,僥倖得入複選;口試時吶吶不知所云,一篇作文「論義利之辨」,則為志於聖賢者平日所思,遂以榜首榮獲趙氏獎學金。所謂「優秀」,實愧不敢當,然經此一鼓勵,余以研究國學為終身志業之志益堅矣。

實習任教一年後,以大學成績尚可,得以通過直升甄試之途徑,進入母校研究所就讀。余興趣素廣,碩士論文題目之訂定,實煞費苦思。甄試時乃以「氣質之性與成聖之關係研究」一題,記錄數年來於聖學之學思歷程,雖此一計畫實有諸多不成熟之處,然亦由此而對儒學作進一步之思考。因思儒門義理之深矣廣矣,固足安頓余之生命矣,然而對治氣質雜染已深之眾人,儒家道德哲學是否亦有以安頓之?實則世俗眾人所以安頓生命者,非儒學,乃宗教也,余自作寺廟楹聯之研究以來,已存關切民間宗教之心,於是更有將儒學與民間宗教對觀之志。經與師長討論,即以同著於晚明之《了凡四訓》、《菜根譚》二部民間善書所代表之世俗道德,與劉蕺山《人譜》之道德哲學作一比較,以為融通二者之起點,其時僅以一己之興趣,率爾決定,初生之犢,不知其間牽涉問題之繁難,於是《晚明之儒家道德哲學與世俗道德範例研究》此一冗長而複雜之題目,遂成為個人修習碩士學程中日夜纏繞之難題。

余既以研究國學為志,貧而樂道,固無憾也;然慈母艱苦持家十數年,已因宿疾而不堪勞作,小弟又尚在就學中,以余向學之志堅,慈母未忍阻之,方得以順利進修。然留職停薪二年間,僅以任教一年之積蓄、家教工讀之薪水供養之,實亦不足以安母心;其間雖亦獲得數項獎學金之鼓勵,且再度榮獲趙廷箴獎學金之肯定,然經濟之壓力,始終難以釋懷,故碩三即返校服務。

再度任教國中,為學生諸多瑣事所羈絆,益覺己身處理庶務之能力,遠較原本所自知者尤低;余向知悠游學海間之如魚得水,卻不料一離學術殿堂,即如魚之離水,困頓難行。其間教學與撰寫論文之壓力何如,實未足與外人道也,而論文竟爾延宕二年方始完成;其後欲再報考博士班,亦皆以準備不周而二度失利。
雖然,焉知非福也。碩士班幸以直升,然未經試場歷練,諸書皆未通讀精熟;而碩士論文之諸多疑難,欲進之以博士研究計畫,更有許多力有未逮處,尚待自我充實,故此一頓挫,或天之不欲余躐等以學也。經二度口試,諸師之不吝指正,研究計畫之方向,亦有較清晰之思考。
四年國中教師之生涯,深知國學研究一途,實余唯一適性之所也,遂決意再入博士班深造,雖深知學問之道,既遠且艱,願能終身徜徉學海間,則此生將無憾矣。